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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嘉轩从声音和神色上判断出来,真正的鹿三又活转来了。
白嘉轩回到厅房西屋躺下午歇,鹿三的怪异行为还是没有打破他的生活习惯,顶多迷糊了一袋烟工夫,跳下炕来拉了一条家织布手巾到水缸里浇了水,擦搓了脸眼,感到一身轻松,然后捞起拐杖出了门,佝偻着腰往村子南边去了。
走过白鹿原漫长的牛车路,傍晚时分进入南山,赶到只有三五户人家的牛蹄窝村。
白嘉轩在背沟里看见了一幢用木头垒墙的木屋,一个长着男人模样的女人坐在木屋前的丝瓜架下抽旱烟,二尺长的丝瓜从木头棚架上垂吊下来,女人寡精寡瘦,黑黢黢的脸,个子却很高,扁平的胸脯,伸直细长的手臂,往那根长烟袋里煨烟末儿。
那烟管是一根紫红溜光枸杞木,留着圪圪塔塔的节疤。
白嘉轩停步打拱。
那女人不等他开口,冷冷地问:“哪个村?”
白嘉轩回答以后,女人又问:“咋样闹呢?”
白嘉轩把鹿三鬼魂附体的疯张情景学说一遍,那女人挥了挥长杆烟管说:“你快往回走。”
白嘉轩转过身由原路往回走,他知道捉鬼的法官此刻正在木屋里养精蓄锐,须得鸡不叫狗不咬的静夜时分才上路,坐鬼抬轿忽儿一声就去了。
鹿三从后晌直闹到天黑夜静。
他的过分灵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举止行为,谁一看见都会惊异不已,与往昔里那个鹿三稳诚持重的印象截然不同。
他从马号蹿到晒土场上,又从晒土场上蹦回马号,向围聚在马号里和晒土场上的男女老少发表演说:“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?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,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禾,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,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,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?我不好,我不干净,说到底我是个婊子。
可黑娃不嫌弃我,我跟黑娃过日月。
村子里住不成,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。
族长不准俺进祠堂,俺也就不敢去了,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?大呀,俺进你屋你不认,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,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?大呀,你好狠心……”
白鹿村和临近村庄赶来看热闹的人,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,大为感叹。
人们把簸箕扣到鹿三头上,用桃木条子抽打一番,鹿三顿时恢复到素有的稳诚持重的样子,翻着有点呆滞的眼珠,莫名其妙地问:“你们围在这儿弄啥?这儿有啥热闹好看?你们闲得没事干了?我还忙哪!”
说着就推起小车去装土垫圈。
当他刚刚装满一车土,扔下锨又疯张起来了。
众人又扣上簸箕用桃条子抽打,几次三番直折腾到夜静,好多人看腻了都回家去了。
白嘉轩刚跨进马号,鹿三一声尖叫从脚地跳到炕上:“族长,你跑哪达去咧?你尻子松了躲跑了!
你把我整得好苦你想好活着?我要叫你活得连狗也不如,连猪也不胜!”
白嘉轩一手拄着拐杖,仰起头瞅着站在炕上张牙舞爪的鹿三,冷冷地说:“你是个坏东西,我处治你我不后悔。
你活着是个坏种,你死了也不是个好鬼。
你立马把我整死,我跟你到阴家去打官司。
阎王要是说你这个婊子在阳世拉汉卖身做得对,我上刀山我下油锅我连眼都不眨!”
鹿三听了忽儿变出一副油滑的腔调:“噢呀,你倒说得美!
我把你弄死太便宜你了。
我要叫你活不得好活,死不得好死,叫你活着像狗,爬吃人屎,喝恶水,学狗叫唤。
等我看够了耍腻了,再把你推到车轱辘底下,让车碾马踏,叫狼吃狗啃……”
白嘉轩震声震气地冷笑着说:“你咋么着折腾我,我都不在乎,你拿啥方子整我死,我还不在乎,不管淹死吊死,摔死烧死碾死,不过就是一死嘛!
死了我就好了,我非得抻着你去找阎王爷评理,看看谁上刀山谁下油锅,谁折腾谁吧!
我活着不容你进祠堂,我死了还是容不下你这个妖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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